时间: 2023-08-30 21:43:31 来源:乐鱼官方下载
国庆前夕的9月27日,舆论焦点中的网戒学校山东科技防卫专修学院已从官方备案中消失。
当晚,济南市教育局成教处处长于春祥向澎湃新闻确认,已从“历城区民办非学历教育培训机构备案信息”删去了该校。他说,删除原因是此前的“工作失误”:“因为从去年10月责任清单出来,这所学校就归省(教育)厅管了,只是我们从始至终没在(济南)市教育局的官网上删掉这学校。”
就在几天前,随着澎湃新闻的报道,这所学校“设套”抓学生、暴力体罚等乱象被曝光在公众面前。曾在该校就读的多名学生联系到澎湃新闻,讲述其在校内被体罚和不公对待的经历和见闻。9月22日下午,山东省教育厅民继处副处长赵远征表示,23日将组成省市区联合调查小组。
“你可能永远都出不去。心出去的时候,人出不去;人出去的时候,心出不去了。”已经离开该校的学生凌飞说,离开这所学校后,他患了严重的躁狂抑郁症。
对于孩子的养育,父母像手持一根风筝线,有些人拉得太紧,几乎要断;有些人放得太松,几乎要丢。在山东科技防卫专修学院的学生中,不少被家长在无奈和迷茫之下,主动交给学校。
学校和家长,教官和学生之间的相互作用,原本是要促成一种改变。然而,家长的盲目信任、学校一些备受争议的做法,正悄然让这种改变走向反面。
9月22日,这所学校的前教官张弛收到妻子转发的新闻,附言问他:“这不是你待过的学校吗?你不去给人记者揭个底?”
为什么这所学校能存在20年尚屹立不倒?家长和学生之间的信任和沟通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从武警退役后的2011年,张弛曾在这个学校当过三个月教官,但他想起那三个月,除了被排挤,更多的是对“叛逆”青少年教育的反思:“我接触的十三四岁的孩子,他们都不是坏孩子,不至于被送到那里。”
王佳佳的父亲入狱14年,母亲跑了,小家散了,剩下照料她的小姑和爷爷奶奶。她从小学素描写生,观察力相较同龄人细腻。但没有父母管教的她,被家人定性为“叛逆、早恋”。
王佳佳的小姑往搜索引擎里输入“如何管教不听话的孩子”,发现了山东科技防卫专修学院。
该校负责招生的马小艳带领家长姚莉参观这所学校时,介绍有学生生活超市、医务室、洗澡有热水、宿舍有空调。马小艳显得对学校颇有信心:“学校会把孩子的毛病改好,还给家长一个全新的孩子。”
但曾在这所学校执教3个月的前教官张弛向澎湃新闻如此评价这所学校:“就是一民营少管所。”
他说,学校宣扬的“准军事化管理”和“全封闭式训练”,吸引了全国各地的家长,其中大多迷信那套“绝对服从”的纪律。
该校前教官邓新田称,被送进这所学校的多数学生家境优越,家长或是有名的公司高管,或是政府干部。
陈栋就属于这类学生,他父亲甚至塞给学校里的直属教官5000元,想让他多关照儿子。但陈栋到校就傻眼了,他一番吵闹后被打得昏迷了四次,脸上的淤血乌青一周才散去,“学校方面却跟我爸说,我在里面很好,第一天晚上饿,吃了方便面。”
“这些学生某一些程度上都是家长管不了的。”在澎湃新闻的报道刊发后,济南市教育局成教处处长于春祥作为联合调查组成员进入该校调查座谈,他称,“从我们座谈情况看,没有一个学生是自愿来的,大多数都是家长送来的,还有个别家长怎么说都劝不愿来的。”
而澎湃新闻采访多位家长发现,家长把“无法管教”的孩子送入这所学校,缘由通常是孩子没有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周成杰的父亲是某地公务员,他在看到报道后向记者说起,“学校这样管教也是合理的。孩子不听话,你说还能怎么办?”他把身体抱恙的儿子接出学校不久,面对仍然网瘾难戒、无所事事的儿子,又一筹莫展起来。
“他交了个不正经的女朋友,上次吵架还把来劝架的亲戚打了。为什么就不能听从爸妈的安排好好生活?”9月22日,在与儿子的争执中,他萌生了再度把孩子送进网戒学校的念头。
当晚,周成杰向记者求助:“我不想回那所学校,父母想让我听话,但他们的话就一定对吗?”
孩子让不善管教的父母头疼不已。这所网戒学校学生凌飞的母亲担任一所幼儿园的园长,已从事教育工作十几年,仍然没找到与孩子沟通的方式。
凌飞的父母离异,他跟着母亲改嫁。“她很强势,一直望子成龙。从小我只要犯一点点错误,考试不好就动手,记得最狠的一次是她用一个铁锤子敲我头,恨铁不成钢,但做法很过激,有时候打我的理由是强加给我的。”他见识了作为教育工作者的母亲暴力管教的习惯。上到初中,他开始反抗,“我一个从小那么听话的孩子,我爆发了,开始动手、开始顶嘴、开始逃避、开始离家出走,开始在网络世界找一个归宿。回想我当初上网,从开始的好奇变成一种依赖,因为虚拟世界可以逃避一切现实、种种烦恼。”
5年前,3个陌生男人把17岁的凌飞从母亲工作的幼儿园“押走”,带到这所山东网戒学校。
“我看了你们那篇报道,原本我想说的话,和那里面的情况基本一样。其实我感觉孩子叛逆不可怕,可怕的是家长的无知和对外界模糊事情的信任。”凌飞告诉澎湃新闻。
他离校后,跟母亲说自己在网戒学校的经历,母亲一脸漠然。他说自己“傻呵呵的,还是笑着说完的,不清楚自己怎么过来的”。
凌飞离开学校后为了音乐梦想,选择到普通学校复读,后来上了一所音乐学院。他说没考音乐学院心有不甘,于是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沉梦昂志”。“网戒学校确实给我带来了很多心理疾病,但最大的阴影还是家庭给我的。”凌飞说。
王佳佳给父母的信总要经过几道审查才能寄出去。“班长看完教官看,教官看完队长看。不能在文字中说学校不好、教官不好,只能写点侧面的。”王佳佳已经熟悉了这套规则。
直到入校3个多月后,她才获得进入小卖部买小电棒(迷你手电筒)的资格,每天熄灯后她钻在被窝里,左手攥着小电棒,右手写日记。
规定细致到,一张纸片都不能带出校门,连私密部位都会被查,学校还会不定期清查学生的所有物品,方法是在不通知的情况下将学生集中在一起,然后集体搜身和排查房间,细致到被褥内。
王佳佳偷偷往32开的日记本上,涂写自己在这所学校的见闻和感受,塞在拉杆箱的夹缝里。那是她不能说的秘密。
在她给澎湃新闻提供的手写日记中记载道:有人喝醋自杀未遂被罚;有人要把防盗窗的铁杆偷偷敲掉后逃跑,横杠却意外掉落,败露后一群孩子被要求做着俯卧撑的姿势不准趴下,由教官用棍子打,被打的不喊不叫,看打的不吵不闹。
不反抗不代表没有压抑情绪,由此也衍生出怪诞的逻辑:“班长打学生是偷着打,只要这被教官知道了,教官就再打班长。”学生程晓玫说,但被班长知道了谁是告密者,那位又少不了教训,如此“冤冤相报”。
学生沈迟说,她甚至后来会对选择不惩罚她的教官心生好感,尽管她知道:他前一晚把四个女生拖去禁闭室,一夜把四人打到鼻青脸肿才放出来。
入校满三个月后,父母才被准许与孩子通话,本是温情的联络,却异化成学生们小心翼翼要渡过的“难关”。
公寓楼一楼大厅上有一部电话,孩子在公寓楼下的操场站队打饭时会被点名告知有家长来电。家长来电一般先通过学校队长李江波,然后逐层转达,
等孩子接电话时,至少有三双眼看着他队长、教官、生活老师。每次通话不能超过五分钟,一旦超时,教官会大声喊“时间差不多了”,再不听话,就该骂起来了。
“那天接电线次让奶奶来,我想回家这四个字硬生生地被照顾好自己给噎了回去。”王佳佳回忆说。
家长姚莉说:“我不知道有五分钟的限时,只觉得孩子说话的声音很轻,畏畏缩缩的。”她觉得,每次草草寒暄完,就差不多要挂电话了。
学生和家长之间像隔了一道厚墙,“扭曲自己去服从,反而让孩子更恨家长,家长看孩子听话会觉得学校教育有效,暂时不会带孩子离开;但若孩子跟家长说出其中内幕,反而会被教官和队长离间,更加无法离开学校。” 学生宋茜9月刚从学校出来,她自述这一两难境地让她在半年里备受折磨。
邓新田2012年退伍,2014年6月到这所网戒学校担任教官,在学校执教整整一年。“第一天去就看到好多男生都有纹身,就觉得不对劲。”
张弛是从报纸上看到招聘教官的信息,但他也从入校工作第一天就看出了问题,和入职前参观时学校表现出的光鲜不同:入职前参观的是崭新的大礼堂,但他入职当天却看到一个孩子被教官纵容好几个孩子欺负得全身是伤。
他企图上前制止,回应他的只是学生和其他教官的嘲笑。“内部环境很压抑,工资也不高,工资在见习期是每月1200元,转正后1800元,最好的也就三千多吧,教官之间还会勾心斗角。”各人布下的“眼线”,告密来去,总让张弛无所适从。
“因为你是一个新来的,人家有自己的直系教官,孩子们都不听你的,孩子欺生。这种现象的存在不是一天养成的,年轻的退伍兵才20出头,做他们的教官,才比他们多吃几年饭?但凡老点的退伍兵不会打孩子,这是有数的。”张弛说。
学校没有岗前培训,新入职的教官仅仅会跟学校签一份合同,里面有二十二条“军规”,但邓新田已经记不清规定的详细的细节内容,只记得主要内容有“没管好孩子让他们闯了祸会罚薪金”。他说,教官签完的书面规定会被学校收走。
“在网戒学校怎么让孩子懂规矩?来了的都不会服从,先被教官打一顿,然后绑住。让孩子这样吃苦头。再反抗,先关三天甚至一周的黑屋子,还让你吃饭?那不可能。一天给你一个馒头就不错了。因为,这些教官是为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加孩子不逃跑,不自杀,不出安全事故,听他话的人顺,不听话的人那就得低着头。
张弛说,自己做不到这些,学校就一直让他在边上看着,不能带孩子。他一天的工作就是整队,然后值班,陪孩子聊天。不能和学生家长沟通,也不能管理学生。
学生入校满三个月才能见家长的规矩,也被指模仿部队里新兵的三月封闭训练,学校计划在这三个月内教学生懂规矩政治教育,体能训练,队列训练。
“不会有家长指摘其训练强度,因为眼不见,心静。”学校前教官邓新田认为。学校采取最简单的教育方法,就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但“问题孩子”远没那么容易“管教”。“教官上火了,最多就是用脚踹,用拳头打击胸腔部位,瞬间的击打就是肉疼,不会留下任何伤痕,最多就是淤青、充血,几天到一周就消肿了不管用什么方式和(打)什么位置,结果无非是让学生知道教官的权威。”张弛说。
教官打与不打,张驰觉得一直是学校处理的模糊地带:“规定不能打孩子,但又说必要的时候能动手。学校的要求是,孩子不可以出事,有问题跟领导反映,安全第一” 。
2015年9月,邓新田离开这所学校他制止了一个想自残的孩子,孩子还手,他顺势反抗,打断了孩子的下颌骨。学校拒不承认与教官打孩子有关系,认为这是一个人的失误导致的意外。“后来我赔了十万,打了辞职报告就走了。”邓新田说。
离开这所学校后,他去了济南的另一家网戒学校,但两三个月后也因无法适应而离开。
在济南市教育局的官网上,未被删去备案前,山东科技防卫专修学院宣称办学内容有青少年综合素养教育、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
据学校前教官邓新田介绍,1996年建校之初,学校名为山东省经保学校。那时校区较大,学校将空地出租给雅博网戒学校和新网康(网戒)学校。后来学校改名字为山东科技防卫学院,开始将网戒的业务揽至门下,招收有早恋、网瘾、自闭、抑郁等问题的少年。
对外宣传中,这所学校有三块牌子,但所有招录入校的学生只按照长期班和短期班来区分,长期班按年缴费,一年学费三万左右,第二年学费减半。短期班则按月缴费,一个月三四千左右。
除军体训练外,学生每天有1小时45分钟的文化课,每上15分钟就休息20分钟。“上的内容很基础,按照语文、数学、英语、物理、音乐、地理等分,感觉是初一初二的(水平),老师的水平也很差。”学生沈迟说。
黑龙江弑母少女的父亲陈永林记得,学校那边介绍说设有孔子学堂,孩子能学学民间传统文化,“不想着你能孝敬父母,至少能正常与我们沟通。”
但在上过这所“孔子学堂”的学生印象里,这所学堂 “让背《弟子规》、《三字经》什么的,背不会不让你午休、睡觉,罚抄几百遍”。
澎湃新闻从对该校多位学生的采访中发现,虽然该校声称学历教育中专文凭,但所有学生只按性别分为两个班,所谓“特警、消防、航空服务”等专业形同虚设。“男生班小到八九岁的孩子,大到三四十岁谢顶的,全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从来不分。”学生陈栋说。
学校并不对各类“问题”学生做隔离区分。她所在的宿舍有20个学生,其中三个有吸毒史,毒瘾发作后神志不清,有时还会用矿泉水瓶子做冰壶,水兑上风油精弄两个吸管玩;一个13岁女孩怀孕后引产,得了性病;还有一个女生被确诊为精神病,有次从宿舍上铺跳下,把下巴摔到脱臼,还不停说胡话。
母亲姚莉在看到澎湃新闻对网戒学校的报道后,对公寓楼那张孩子隔着铁门站队打饭的照片印象非常深刻,就在那里,她曾问过招生老师,孩子进去会不会挨打,招生老师回答说,“不会有问题。”
张弛曾经在适龄儿童一日夏令营工作过,那里报名盛况空前,开始就是以军事规则进行队列训练,孩子不适应就有很多家长心疼,而有些家长说就该这么练,往狠里练才好,这样孩子才听话。
“一个普通的夏令营,家长都争先恐后地报名让孩子参加,那这种(网戒)学校对于家长眼前的问题孩子,是否更有市场?”张驰问澎湃新闻。
“生了他不好好教育他,最后出了问题又不管他,这样的一个问题主要在父母。”济南市教育局成教处处长于春祥称自己早年主管民办学校,“高等教育(资源)严重不足的时候,民办教育蜂拥而起。”
在张弛看来,山东科技防卫专修学院能开办20年之久,一是因为成本低廉、有暴利可图,学校租用廉价的土地,一个教官的工资才每月两三千,基本上没有专职老师教孩子文化课;二是生源不断,孩子和家长间的隔阂也促成了这门生意,招一个学生至少进账3万元,还不算其中收取的生活开销,教官带好孩子还能提奖金。
“两年前,全国就已经有300多家网戒学校,现在只会多,不会少。”关注“戒除网瘾”多年的学者陶宏开对澎湃新闻说,网戒学校过去只在大城市,现在已经深入到县一级,这类学校起步门槛也低,“只要租个有院子的地方,雇几个退伍军人,打的广告也很隐蔽,可以叫培训学校、问题少年封闭式学校、或者青少年成长基地。”
广西一位15岁初中少年进入网戒学校10小时后;另一位来自河南的19岁少女被送入郑州一网戒学校,因上厕所未向教官报告,被“加训”两个小时后死亡;湖南、湖北、郑州、重庆和新疆等地也出现过类似事件。
在陶宏开看来,网戒学校有的挂靠工商局、有的挂靠教育局或民政局,没有统一的管理。“一些戒网瘾机构打着戒网瘾的旗号,错误地把网瘾归为精神疾病,用打骂、吃药甚至电击等暴力手段逼迫青少年戒网瘾。这是对已经受害的青少年的二次伤害”。
9月30日,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就《未成年人网络保护条例(草案征求意见稿)》公开征求意见。草案提到:“国务院卫生计生部门会同有关部门推动出台网络成瘾的本土化预测和诊断测评系统,制定诊断、治疗规范。”
家长姚莉说,三个多月后,她把女儿接出来,三万多元学费分文未退。“都没过冬,暖气女儿都没用,几百块的暖气费总能退还吧。”于是她致电学校,学校让她把收据寄回学校才能退费。她按要求寄过去后,学校说没有收到过收据。
她觉得自己这才明白,山东科技防卫专修学院不过在做一门“让人听话的生意”先让家长听话交学费,再让孩子听话服从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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